随着正主儿发声,希捷事件渐渐淡出公众视野了,估计过了春节,基本上会被忘得干净,毕竟对吃瓜群众来说,节日里发抢红包调戏群友才是要紧。喧嚣散去四下冷静,坐在隔壁看半?的老王可以出来说道说道了,就当洒了碗鸡蛋汤。
这事儿大致是这么个过程,杨白劳家揭不开锅,打算砸锅。外乡来了四有青年,度娘一问发现杨白劳在去年付了黄世仁一大笔钱,而且居然还签了个叫APA的卖身契,于是认定黄世仁逼债杨白劳。青年自诩青天大老爷,拿大喇叭喊来街坊四邻,一时间口诛笔伐,拍砖砸鸡蛋,黄世仁百口莫辩。末了杨白劳出来澄清,签的不是卖身契,是符合独立交易原则的长期租约,你情我愿两情相愿。故事的结局是,街坊散了,黄世仁一身砖伤鸡蛋黄,莫名其妙落下了个恶名,四有青年飘然而去不知来历...
这么讲述当然是调侃,希捷既不是杨白劳,税务局也不是黄世仁。有意思的是,希捷事件在社交圈发酵传播的开始,TP圈的朋友们一片沉寂。反倒是圈外疯传,连我那跟TP八竿子打不到同学群都贴出来说一嘴。民意凶凶,对着税务局一片指责,好像中国改革开放30年的成果,眼看着就要被反避税那点事儿整垮了。圈外人不懂啥叫反避税,自然联想到工资单上令人发指的应发实发差距,于是话风演进到全体劳动人民都被反避税刮了层油水。
两天后江苏省局在官网上开始讲话,接着希捷作为本案中的"弱势群体"出来声明。直到有了公告背书,各地国际口的朋友才纷纷转发,同时说上一两句委屈和气愤,时间差值得玩味,你懂的。不过舆论真正消退,完全不是因为各方当事人做了什么澄清,互联网潮起潮落,群众们完全没有热情在一个事情上多停留。税局没充分利用热点,好好向大众普及宣传一把转让定价,可惜了。
老王我不是专业出身,没有资格在技术环节评判是非,也没有上达天听的通道,所以也没法爆料这里面到底有没有大众津津乐道的阴谋黑幕。我想借着这小10年跟反避税工作人员的频繁接触,站在门槛的角度,说说我眼中的反避税人。
这是一个隐秘的群体,对百姓而言,鬼知道什么叫转移定价,9年前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术语时,还以为是呼叫转移之类的电信业务。后来我发现,哪怕是在税务局内部,反避税干的事儿也不被同僚熟知,在系统里相当高冷,说句不好听的,有点边缘。也是,一年几百亿的税额,跟天朝十多万亿的指标,压根不在一个数量级上。难度大占比小,人人都会绕道而行。久而久之,反避税就变成了现在这幅孤僻高傲的形象了。
其实干反避税的是一群有意思的人,他们的性格鲜明与常有别。这群人都有点扎手的顶真,像黄渤演的那个倔强的老萝卜,心里有一根敏感的底线,系统内外的人情世故轻易也不能触碰这根线。这是职业锻造出来的,反避税是个谈判活儿,心里没个底线,还谈个毛。脱口而出的痞气,这也来搞反避税的职业习惯,这是个语言的战场,嘴皮子茬架是常态,那些埋头伏案的分析成果,也需要有谋略有计划地引用,工作久了就养成狡狤戏谑的说话风格,常常会挖一小坑兑上一句,像我这样不善言辞的人跟他们聊天,时不时脑筋会断片卡顿窘迫。
他们好学的程度是我始料未及的,在我接触这群人之前,我一直还残留着"一张报纸二郎腿"的印象。等接触上了,发现压根不是这样,这么多年有的是半夜三更来电交流业务的状况。转让定价工作是研究商业内核,本质上是在做经济分析,而且那么多的细分行业差别,层出不穷的商业模式迭代,在这个岗位上想生存,需要快速的跨界学习能力,还需要点罗胖子那种死磕精神。
最迷人的当属他们骨子里那种隐隐的家国情怀,这是反避税人最独特的气质了。我臆想,这可能是由于搞国际税的,心里多少存着为国家争夺主权税收的念头,税收领域的国家门神当久了,自然而然地崇高感会上来。老王我之所以喜欢跟这群人打交道,多少是受点这种情结感染,我一小老百姓能蹭点家国情怀,总比只盯着口袋里那几毛几块感觉要好吧。人,终归是要寻找点意义的。
除了这些,他们还有着淡淡的悲情感。这不奇怪,把上面几个点柔和起来看,一个有家国情怀的较真的人,死磕勤奋地学习,干着不被人理解也不受重视的工作,加上社会地位下降收入不见上涨,自然会酝酿出对自己意义的怀疑,悲情感由此而来合情合理。我之所以在"杨白劳"这个事情上愿意说三道四,就是觉得舆论的重口委屈了反避税人的悲情感。
说实在的,就我走南闯北到各地观察,税局基层公务员的生态很不乐观。八项规定之前他们是不是山珍海味神仙日子,只能耳听为虚;眼下他们拿着苦逼的收入、干着苦逼的活儿、不受领导待见、还不受大众理解,却是我眼见为实的。公职带来的社会地位的心理优势越来越弱,相对收入慢慢下降只能温饱不能体面,再加上体制内一直的僵硬考核、繁杂事项、狭窄通道、人情世故,也催化了前面说到的那种激愤偏执性格。这几年不少人笑谈税务局应该挖我过去,我也曾扪心自问做此假想,结论是:说没人要是客套话,说不划算是实在话。
最近几年中,反避税阵线不断有人离开,几任顶层设计的主事领导陆续离开,我还只站在门槛上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汹涌而出的趋势,人心惶惶人言呛呛。私欲和公心,委屈和荣耀,胡搅蛮缠和温言说理,经济压力和家国情怀,财米油盐和喜怒哀乐,反避税人也是常人。我不太喜欢系统内那些神话个人的造星宣称,也极其反感像"希捷事件"中向他们汹涌泼去的脏水。
去年我有一位朋友离开了人世。他小我一岁,所读大学恰在我家附近,是我晨跑时必经的校园,由此我们挺有亲切,联系并不多,聊天有默契。他就是在国际税收岗位工作多年,眼看孩子一天天长大,最终权衡后卸下公职投身商业。大不幸的是,就他刚开始新的人生旅途时偶然地就倒地不醒了。这当然不是说反避税是要命的工作,可也能从他的经历中观察到这个群体的集体窘境。
我喜欢读历史,并主张对待历史中的人物尽量报以历史之同情。其实需要报以同情的岂仅是历史人物,若能对身边认识的不认识的人,都能心怀同情抱有善意,而不是胡乱拍砖唯恐不乱,或许可以消消当下弥漫的戾气。
于个人选择而言,自由才是天道,革命年代若为向往自由,连生命和爱情都可随地一扔,况于公职。现在和平年代,个人基于自己的情理作出选择,也无可厚非。只是国家税收财富门口少了那些"熬出白发的老管家",而且那些老管家离开后还是充满了留恋和无奈,则委实令人唏嘘。